close

那種餓、那種冷,你一輩子也沒嘗過。

一睡著,我們就會夢到七個月前吃的那頓大餐(塗了奶油的麵包、馬鈴薯球、臘腸),當時我們漫不經心,狼吞虎嚥,撒了一盤子碎屑和肉渣。

一九四一年六月,德國人登陸之前,我們以為已經夠苦了,但到了冬天,六月簡直有如天堂。

夜裡,風呼呼吹得好響,停下來那一刻會嚇死人。轉角的咖啡館已經付之一炬,軋軋作響的遮陽板絞鏈戛然而止,不祥的幾秒間,彷彿有獵食者逼近,較小型的動物全嚇得不敢出聲。

到了十二月,遮陽板已經被人拆去當柴燒。在列寧格勒再也找不到多餘的木頭。每塊木牌、公園長椅的板條、毀敗屋舍的地板,全都不翼而飛,成了某人家爐裡的柴火。

鴿子也不見蹤影,被人抓了,放在涅瓦河取來的融雪裡燉煮。

屠殺鴿子這件事沒人在意。引起騷動的是貓和狗。十月時,聽說有人烤了家裡的雜種狗,還把整隻狗五馬分屍當作晚餐。我們聽了哈哈大笑,搖頭直說不信,但也好奇狗肉如果加夠多鹽不知道好不好吃——鹽可多著呢,後來儘管什麼都用完了,我們還是不缺鹽。

到了一月,傳言成了擺在眼前的事實。除了關係好的人之外,沒人有能力填寵物的肚子,所以只好拿寵物來填我們的肚子。

胖子和瘦子誰比較耐餓有兩種說法。

一派人說,戰前就胖的人存活機率比較大,因為胖子就算一個禮拜不吃東西也不會瘦成皮包骨。另一派人說,瘦子本來食量就小,所以更耐得住餓。我投後者一票,純粹為了私心。

我天生就發育不良。大鼻子,黑頭髮,滿臉痘子;坦白說,不是女生會喜歡的那一型。

但戰爭讓我更有魅力。其他人因為食物配給量一減再減而日漸消瘦,占領前壯得可比馬戲團大力士的人也瘦了一圈。我啊,反正沒多餘的肌肉可瘦,而且特別能吃苦耐勞,就好比鼩鼱,恐龍紛紛在周圍倒下,也能繼續以腐肉為食。

除夕那天,我坐在基洛夫公寓的屋頂上(我五歲就住進這兒了,不過直到一九三四年基洛夫遭人射殺 ,城裡有一半地方都以他命名,這幢公寓才有了名字),看著雲層底下多艘胖鼓鼓的灰色防空飛艇蜂擁而來,等候轟炸機出現。

那個時節,太陽只在空中停留六小時,光線在地平線間倏忽來去,好像受了驚嚇。每晚我們四個人都會坐在屋頂上,三小時輪一次班,守望天空,身邊備著水桶、沙桶、鐵鉗、鏟子,把找得到的襯衫、毛衣、大衣全往身上包。我們是消防員。

德國人後來覺得發動突襲的代價太大,便轉採圍城攻勢,打算利用飢餓、轟炸、大火,逼我們投降。

戰前這棟公寓住了一千一百人,到了除夕只剩四百人左右。大多小孩在九月德國人封鎖城市之前都已疏散。我媽和妹妹塔西雅到佛雅茲瑪投靠我舅舅。

他們離開前一晚,我跟我媽吵了一架,那是我們第一次吵架——正確地說,應該是我第一次吵架回嘴。我媽要我跟他們一起走,當然是想逃離入侵者,躲到窮鄉僻壤轟炸機找不到地方。但我不想離開彼得堡。我是男子漢,要留下來保衛家園,要成為二十世紀的涅夫斯基

也許沒那麼誇張啦。總之,我有很充分的理由:假如每個身強體壯的人都夾著尾巴逃跑,列寧格勒就會落入法西斯主義者手裡;沒有工人之城幫紅軍建造坦克和步槍,俄國哪來的勝算?

我媽覺得這理由很不像話。我才剛滿十七,既不在軍工廠製造軍武,要從軍也得再等將近一年。保衛列寧格勒的工作還輪不到我,我留在這兒不過是多張嘴吃飯。這些難聽的話我都當成耳邊風。

「我是消防員啊。」我說。是真的,市議會要市民組成一萬個消防小組,我以身為基洛夫五樓的消防小組組長為榮。

我媽四十歲不到,卻已經一頭灰髮。她坐在我對面的餐桌前,雙手握著我的手。我媽個頭嬌小,身高不到五呎,但我從小就怕她。

「你這傻瓜。」她說。聽起來也許像在罵人,但我媽都叫我「她的傻瓜」,在這之前我一直認為這是甜蜜的暱稱。

「你還沒出生,這城市就在了;你不在了,它也會繼續存在。你媽和你妹需要你。」

媽說得沒錯。要是個好兒子、好哥哥一定會跟他們走。

塔西雅很喜歡我,看我放學回家就會跳到我身上,念她寫的讚頌革命烈士的可笑小詩作業給我聽、在筆記本上誇張地描摩我大鼻子的側面圖。大多時候我都想勒死她。

我一點也不想跟著我媽和毛頭妹妹翻山越河,長途跋涉。我今年十七歲,滿心相信自己這輩子注定是英雄豪傑命。

莫洛托夫開戰那天的廣播聲明——我方開戰有正當的理由。敵人勢必悽慘落敗,我們必將光榮獲勝——印在大街小巷的海報上和牆壁上。我相信開戰的理由,絕不落跑,也絕不要錯過勝利。

媽和塔西雅隔天早上就走了,他們搭一段巴士、招軍用卡車搭便車,再蹬著鞋底開花的靴子走無止盡的長路。他們花了三星期才到目的地,但終究是平安抵達了。

我媽寫了封信描寫沿途的驚險和疲憊,也許是想讓我後悔拋下他們,良心不安。我確實良心不安,但還是覺得他們走了比較好。大戰即將爆發,而他們不屬於前線戰場。

十月七日,德軍占領佛雅茲瑪,媽從此斷了音信。

我很想說我很想念他們,偶爾夜裡覺得孤單,而且每天都想念我媽做的菜,但其實我從小就嚮往自食其力。我最喜歡的傳說,都是關於聰慧過人的孤兒順利穿越幽暗森林,運用機智化險為夷,擊退勁敵,在流浪途中找到金銀財寶的故事。

我不會說自己是開心的,大家都餓到開心不起來,但我相信這樣堅持下去才有意義。如果列寧格勒倒下,蘇聯也會倒下;如果蘇聯倒下,法西斯主義就會征服全世界。大家都這麼相信。至今我仍然深信不疑。

所以囉,我年紀太小不能從軍,但白天挖坦克陷阱、晚上看守屋頂還行。我這組的隊員由五樓的好友組成:維拉‧歐斯波夫納是個天才大提琴手;一頭紅髮的安托柯斯基雙胞胎兄弟,他們唯一公認的才華就是同步放屁。

戰爭初期,我們會在屋頂上抽菸,擺出士兵的樣子,勇敢,堅毅,下巴方正,掃視天空尋找敵軍的蹤影。到了十二月末,列寧格勒已經找不到香菸,至少沒有菸草做的香菸。幾個饞得發慌的人把落葉擣碎,以紙捲起,管這叫「秋光」,說什麼樹葉要是選得對,燒出來的煙就挺有樣子的。

但基洛夫公寓離最近一顆安然挺立的樹有段距離,所以連假菸也沒得抽了。閒著沒事我們就去捕老鼠,城裡的老鼠一定以為野貓消失無蹤是上天大發慈悲,聽見了牠們長久以來的禱告,直到發現垃圾堆裡沒東西可扒,方才美夢破碎。

經過連月的轟炸,我們已經可以從引擎聲大小來辨認各型德國軍機。那晚天空上飛的是約克八八(幾個禮拜以來都是),取代之前我方戰鬥機越轟越上手的駭克戰機和多尼爾戰機。我們的城市白天滿目瘡痍,入夜竟有一種圍城的詭異美感。

如果月色明亮,從公寓屋頂望出去,列寧格勒盡在眼前:海軍部的高塔尖頂(灑上灰彩以混淆轟炸機);彼得保羅要塞(尖塔披上偽裝網);聖以撒大教堂和濺血教堂。我們看得見附近屋頂上有人在部署高射炮。

我方的波羅的海艦隊已經進駐涅瓦河,高大的灰衣哨兵在海上漂浮,大槍對準納粹的炮臺發射。

最壯觀的是空戰。約克八八和蘇霍戰機在城市上方盤旋,但除非被厲害的探照燈照到,否則底下根本看不到。蘇霍戰機的機翼底下印上大紅星星,因此我方防空人員不會對他們開火。每隔幾晚,我們就會看見戰場如同舞臺一樣亮起,較笨重、較緩慢的德國轟炸機拚命護航,要讓炮手瞄準神出鬼沒的俄國戰機。

約克一中彈,起火的機身如從天而降的天使往下墜,這時,各處屋頂轟然響起陣陣怒吼,所有炮手和消防隊員振臂揮拳,向立下大功的飛行員致敬。





待續......


2009年7月, 尋蛋大隊就要出發!!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lovesimplebul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